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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投名状 ‧ 赵庞】没路

没路

 

那年,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,我其实已经死了。

一整营的兄弟和太平军拼了三天三夜,一个个死去;我装死,所以活了下来。

活得跟死了没两样。

 

我不知道,死人也会做梦。

梦里有个从匪窝里逃出来的女人,我陪她回忆那清波垂杨的江南故乡,她陪我一夜,用和她煮的粥一样柔软喷香的身子续我的命。不过梦终究是梦,她消失后,这梦永远只有一个颜色—灰蒙蒙像阴天那样,惹人发狂。

 

后来有人说:你那时看来什么不像,就像个鬼。

在那个阴天的梦里,说话的人猝然刺了我一刀,我没受什么伤,除了眼睛。眼睛很疼,因为刀光在一片灰暗中亮的太刺眼。

多年前是如此。多年以后,依然不变。

 

那时,我是败军之将,半死半活;他是土匪头儿,意气风发,居然还是个少年人。

他有张俊秀的脸,笑起来肯定会露出一口白到发亮的牙,但他只是瞪着我,就这么直勾勾看进我的眼。明明是我制住了他,我却躲闪不了。接着他突然笑了,脏兮兮的胡须生在那灿烂笑脸上显得分外滑稽。我不禁想,这胡须若是蓄来增添一点领头风范,显然白费功夫。

 

「你这么能打!跟我,我带你见大哥!」

他真是很年轻,年轻到丝毫不掩饰惊喜雀跃的心情、毫不在乎在众人面前给人打翻在地上。他后来还说,要是我不跟,他就再打。给我杀了也不要人帮,但兄弟自然会替他报仇。

我始终想不起是什么让我点了头。只记得我骑上马,跟在他身后,整批人马飞掠过山道,烟尘漫舞。我看不清前方,阴沉天幕又压了下来,叫我喘不过气。

 

「喂!你怎么了?」

冷,我说。这天色阴的叫人发寒。

他呆住了。说也奇怪,从他写满讶异的脸上,我彷佛看见了正午时分毒辣耀目的骄阳,光辉不可逼视。但我没有抬头确认,我不敢、怕一抬头就要落马,落回地狱里去。他皱了皱眉,突然扯下身上破烂的披风,硬生生塞给我。

 

「打起精神!等见了大哥,抢到官粮,包你没功夫胡思乱想!」

 

乌合之众强抢官粮,真不要命。不过,我又何尝有命可惜?

他扬起鞭子策马急奔,我的马也跟着跑,跑在灰色的梦里。

但我知道梦要醒了。

 

***

我想那时我不相信他,但我喜欢他看月亮的那双眼。

天上没有云,月光好亮,大片洒下来像江南随处可见的水。水在他眼里结成了冰,但薄到一踩就碎了。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:我的女人。可又好像不只是那样。

其实那时我就该知道,自个儿的命总有一天会交到他手上。

 

我们本来只是穷老百姓,为了活下去,我选择做匪。抢官粮是险,反正吃下去就是我们的,起码做个饱鬼。下手前我发现弟兄里好像多了个生面孔,他跟在小弟午阳身后,在乱军中及时挡下了一刀。接着他像追鹿的老虎,横冲直撞,好像没看见刀,没看见火枪,只看见那个领兵的将。

 

他只看着他要杀的人;他得手后,我们也只看着他。

 

抢到了粮、平安撤回到村里,大伙一起吃饱饭,送战死的兄弟们安心上路。我到角落陪他喝两杯,问起为何离开官军,他总是说:那些都过去了。

过不去的是他死不瞑目的整营弟兄。他说,别的营跟他约好了一起打太平军,紧要关头却说话不算数、拒绝出兵,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全军覆没。他的声音很平静,只有握着杯的手不断发抖。这个时代,人没有兄弟怎么能活?怪不得他像个死人,只有那副好身手和眼睛还活着。

 

其实我们活着跟等死也没什么两样。没粮没枪没炮,官兵打来只能逃,逃到全死光了为止。从前只有我跟午阳担起整个村子,但是那天他站了出来,不是躲在我身后,所以我信了他。

 

一道篱笆三个桩。三个桩要撑得起来,得靠别的东西。

兄弟结义,各杀一个外人,断绝后路。从此,兄弟的命就是命,其他的,皆可杀!不错,就是投名状!

 

纳了投名状,拜过天地,午阳、我和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就这样绑在一起,全村老弱妇孺和一百零八条汉子的命也跟我们绑在一起。但他还是个孤魂野鬼,因为村子里没有一块角落能让他歇一歇。庞青云到底是个外人!有人说,有人想,我阻止不了。

 

我只能陪他。明儿个就要投军了,他还是一个人杵在我们结义的香案前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 

我在发誓。

发誓?

这一回……我绝不要再失去兄弟。

 

他没说谎。不管仗打到哪里,我们三个人总要同进同退,三个人的命就等同一条命。可是仗打了太久,久到很多东西都变了样。天大地大,不比兄弟情大;但他眼里有了更伟大的东西。

 

我们要建立一番大事业,让世上所有的穷人都不再受欺负!

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那双眼多好看、心有多好!

但是,我不知道,心好了也会杀人……杀四千个手无寸铁的穷人!

 

就算把头仰的再高,还是看不见太阳。江南的天好像老有云漫在上头,阳光照在身上当然还是暖,可有点不像真的。莲生刚跟我时皮肤也是一片白,像雪花一样,日子久了才给风沙阳光磨得坚实些。我知道她不太喜欢,但是人不见天日怎么活得好?就算像现在这样不见天日,只要活着……总还有一线希望啊!

 

「放开我!我答应要让他们活着!」

我叫,叫到嗓子发哑,扣住我的锁链也在叮当作响,但是掩盖不过整座苏州城发出的声音。山字营的兄弟们在哭、太平军四千个降兵在喊、数不清的箭杆接连划过天空,这些声音像一把一把的刀,一寸一寸在割我的肉。

等到我终于没了气力不再挣扎,他的人过来给我解开了锁。有个人等在祠堂门口,那是午阳吧?不,我从小看到大的午阳不会愿意杀四千个人,他也不会这么做……但他们就是做了!

 

人都到哪里去了?我迈开步伐开始跑,不管手脚给锁链磨得皮开肉绽、几乎看见骨头。山字营加上四千个太平军,人都到哪里去了?为什么苏州城静成这样?

 

他在西边的偏院里静静等着我找来。他个头不高,更被身旁的柱子给衬得矮了,不过站上战场,从没有人敢小看他。就算有,他们总有一天也会知道:自己错了!

 

但他不会永远是对的。他要认!不能执迷不悟!

 

「人无信就是畜生!」

那块布才刚碰到手腕,就给我甩进了泥水里。他低着头捡了起来帮我裹伤,一层又一层,绕得很急、很狠、更甩不开。

「兵不厌诈。这是战争!」

他猛然抬头,眼里的那抹神气好生熟悉。

 

(莲生十五岁的春天要被卖到大户人家,我连夜赶到,杀了几个来接人的家丁护院。她给我抱上马的时候眼里有一股神气,我不明白,所以我盯着看。最后我抢了她走,没再让她回家。)

 

他说:二虎,你笑什么?

 

其实我不该看、更不该看懂。

我说:那时和现在都一样。

 

我把他整个人摁上柱子,伸手去扯他的裤带和铁甲。我的脸重重吃了一拳,他也挨了我一下,头盔掉了下来,锵的一声敲在石地上。在那之后,整座城又静了下来,没有哭声、没有喊声,我顶进他里头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叫。我动,他只被我带着动,如果他的腿和身体不是那么火烫,我会以为我在要一个死人。

 

「他们都是穷人……为什么、不给他们一条生路?让我做言而无信的畜生!」

「……人是我决定要杀的!」

「你杀跟我杀,有什么分别?」

「……四千个兵和南京上百万百姓……值得的!你还不懂?」

「我是不懂!我只知道人命不能像数馒头这样数法!那些都是命!跟你跟我一样的命!」

 

……你给我记住!

他把脸埋进我肩窝里。他不看我,我不看他。一直是这样。

 

其实,我早知道他不会认错,即使不久以后他当着众兄弟的面给我跪了、求我留下;我早知道我走不了,即使他杀了苏州四千个降兵以后还要打南京,拿成千上万兄弟的命去打胜仗。

 

做匪的,用自己的命保护自己;做英雄的,用自己的命保护别人。

那些死了的人是英雄,他也是英雄。但我宁愿他们都不做英雄。

 

***

他说,其实他不相信投名状。我问他信什么?他说他只信二哥和我。虽然我没有问二哥信不信投名状,我猜他是信的,直到最后那一刻都信。

你有多相信投名状?他这么问,是知道我一定信。我说,很信。

但是只有这件事,他不知道为什么。

 

我这一辈子只会写三个字:『姜、午、阳』,那是我的名字,是他教我写的。不打仗的时候,他偶尔会教大家读书,可是连二哥都没兴致,其他弟兄当然也能躲多远就躲多远,只有我留下。虽然我字写得难看,但他总是夸我记性好。我说那当然了,我们结义的时候一起发下的誓言,也是很久以前我强逼一个识字的读书人教,我记牢了再教给大家的。

 

「小的时候,村子里还有个老学究。他给我们讲过很多英雄的故事,像是项羽、韩信……」

「怎么了?」

「……大哥,英雄有家么?」

 

我记得他笑了。笑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,一脸莫可奈何。那时候的我肯定又回他了什么,因为他一听笑得更是厉害。二哥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,他说了,接着就和二哥两个笑作一块儿。我不懂他们为什么笑,我只知道,即使不能做英雄,像这样三个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,也没什么不好!

但是很多年过去,进了南京,终于可以不打仗,我们三个兄弟却再也没有聚在一起。我知道二哥怨他,也怨我。二哥不再跟我说话,我难过,但是,他是对的。我们拼了那么久、死了那么多的人,好不容易有了钱、掌了权,能为天下穷人做事,保护他们不受欺负。我们的梦总算开始看得见了,二哥却那样不快乐。

 

「她在瞧你。」

「什么?」

「我说刚才走过去的那个丫环偷偷在瞧你,因为你长的好看。」

 

他微微一笑。我跟着笑,却不敢看他的眼睛。苏州一战后,它们一直像有了裂纹的冰,我怕看碎了,会不可收拾。

管家领着两个生人走了过来,他们双手各自捧着装满衣料的木盘。他从其中拿起一件袄子,看起来跟二哥平时穿的相去不远,只是料子好得多。另一个人捧着许多五颜六色的衣料,我拿起一件,觉得又轻又软,好像抓住了一片晚霞。

 

「我把新做好的衣服拿给二虎。那些衣料,你送去嫂子那里。」

「二哥应该不喜欢嫂子穿得太艳。」

「既然是嫂子要穿,她怎么不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?」

 

再说,穿在她身上的,二虎又怎么会不喜欢?

他是对的,一直是对的。即使二哥怨他,也没开口说他不对。但是二哥还是不肯和我说话,当然也不肯听他的劝。先是私发军饷,接着想走,想丢下纳投名状的兄弟不管。我说,二哥不能走!这一走,家就真的毁了。

不会走的。他说,二虎不会走。就算连山字营这座山都不容二虎,二虎也不会走。

因为我们是兄弟。

补上这句话的时候他没看我,所以我感觉得到他其实在等。等二哥决定要跪还苏州城那一跪,还是要一刀杀了他。二哥想走却不走,是因为还在看;其实我也一样在看,看二哥怎么做,当然也看他怎么做。

 

我看,没想到却看到他在那艘小船上,身后坐着绝不该在那儿的嫂子。小船蓦地隐进了桥下,我追上去,和他四目相对。他的眼里看不到一开始的慌张,很骇人,可我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。

 

他可以躲、可以藏、可以解释,但他不再那么做了。

从那一刻开始,他终于要让我明白发生过什么事,可是已经太晚了。

 

我们来南京后,一直没有见过晴天。我在河畔呆站着,想起他说过:阴天会让人醒在梦里。你照常做事,但不知道自己在睡还是醒着;会哭会笑,但是分不清哪些事是梦境,哪些才当真发生过。我问那怎么办?他说:别管、别想。

记住,你也只能这么办。

 

(我不喜欢静。太静会让我想起围苏州的那一年,城里城外连声音都快死绝。但二哥的宅子总是那样安静,很不吉利。我如果待在那儿,总会想尽办法要找到一点声音,鸟叫也好、仆人几句闲话也好。只有他带衣料过来的那天,每个人都忙里忙外、热闹得很,我不需要找。)

 

我不该找的。

只是,接着在河畔发现他也和嫂子在一起后,我已经没办法不找、不管、不想。

 

嫂子说:你以为杀了我二虎就可以不死?打了那么多年的仗,我好不容易活到现在,你不可以杀死我!你不会的…你不会的…!

二哥说:我最爱的女人就是你嫂子,这辈子有她就足够。

他说:我只有一个愿望,就是救助全天下的穷人,要他们个个都吃饱。

投名状——外人乱我兄弟者,视投名状,必杀之;兄弟乱我兄弟者,视投名状,必杀之。

 

我没告诉他:我知道每件事、每个人都不能不变,爱会变、兄弟会变、梦想会变。除了投名状。

 

自始至终,我只有投名状;自始至终,只有我能让它不变。

我说。

 

 

End=

 

 

2008/1/5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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